龔選舞:在新聞界氤氳霧色下覓見天光
趙思琪
「所有的陸地陸島皆無根,漂泊在晦暗不明的時代,湧動多變的海洋,是散居其上的人類,一步一步踏出每塊土地的輪廓、特征,而這也是你與我,此時此刻正在做的事情。」——龔選舞。
親歷抗戰、內戰、大陸變色、國府遷台……在六十余載新聞生涯裡,民國老報人龔選舞用自己生動的筆觸和翔實的敘述寫出「生逢亂世」的感慨與傷懷。他用春秋之筆為歷史寫草稿,為蒼生做見證;他用筆杆做手燈,為後人指路,也為霧靄沉沉的民國變天時分帶來一抹動人光芒。
如此偶然、那般註定:陰錯陽差一頭栽進新聞界
龔選舞在回憶錄中這樣形容自己的新聞道路:「如此偶然,那般註定」,其實反觀他生活的九十余載,這種偶然與註定的「戲劇性」始終是他人生的關鍵詞。1923年生於四川崇州的龔選舞,在初高中時代就迎來人生第一個岔路口,當時龔選舞決心選擇全公費的四川省立高級工業學校,打算畢業之後從事技師,後來因為被同鄉學長宋焱如說服,在入學截至最後一天才前往省中報道,從此「歪打誤撞」走上了「讀高中考大學」的人生道路;高中分文理科時又因為跟同窗打賭,一時快意之下選擇了當時被視作「末路」的文法科;高中畢業後他先是考上了金陵大學農業經濟系,後又轉考中央政治學校法政系;畢業之際,他的同鄉宋焱如讀新聞系,他又念在與宋焱如的情分,「隨手」在志願表的最後填上了一家報館,不料真被學校分派到了《中央日報》……照龔老自己的話說,「這些小小的玩笑,無意間卻轉變了我的就業意向」。從此之後,他先在南京《中央日報》先後擔任司法記者、國會記者、戰地記者和駐臺北特派員。該報遷臺後,復出任采訪主任、編輯部代主任、資料組主任、副總編輯和駐歐、駐美特派員。一九七〇年離開該報後,一度擔任《中華日報》駐美特派員,並一直留在美國,先後擔任兩家僑報總編輯,及臺北《中國時報》美洲版主筆。後成為自由撰稿人,先後著有並出版《龔選舞回憶》及《國共戰爭見聞錄》等書。
「人間事,就有如是之巧,巧得來眞像無巧不成書的戲劇」。從當初決議想成為的「技師」到如今的「記者」,少年時代曾自嘲自己是「土包子」的龔選舞,恐怕連他自己都沒料到,在他為新聞獻身的這一生裡,竟見證了那麼多波濤壯闊的歷史轉折。
風雲之下,他成為了記錄歷史年輪的篆刻師。
撥開浮雲、書盡舊境:為歷史站崗的記者老兵
當代史學家、老友林博文曾這樣評價龔選舞:「真正能呈現蔣介石政府『金陵王氣黯然收』的實況,就是龔老的回憶錄……他的「歷史初稿」寫得引人入勝,為後人提供最有價值、最有興味的文字紀錄。」
不論中外,在任何一個大轉折的時代,都會出現一批光彩照人的新聞工作者,龔老一生中看飽了歷史興旺,也為後人提供了一間寶貴的「看得見權力的房間」。
越靠近頂峰,就必然能夠看見更多的細節,也就能還原更多歷史的真相。從初出茅廬的龔老被派上廬山開始,他就站在中國政治最高層的名利場上,盡職的觀察著權力頂峰的神秘風景,將他親歷親見親聞的近代中國「舊境」與歷史的種種激浪與幻夢,都立體式的呈現出來。在二零一一年出版的回憶錄中,他顯然還對這段時光記憶猶新:“我這個初出校門、在編制上只是個『額外臨時試用助理記者』的小角色,一開始便派往廬山,採訪老蔣總統與美特使馬歇爾元帥斟酌和談的大新聞。”他的老同事徐佳士稱讚他:「一下筆就停不了,有『龔三千』的美譽。」他自己則稱自己是「為歷史站崗的記者老兵」:「身為記者,在樓下一側的記者席上站崗,看過幾次政治鬧劇。」
從他筆下的「小歷史」,讀者仿佛窺見了波瀾壯闊的「大歷史」圖景的另外一番面貌。從南京、廬山、延安、徐蚌會戰(淮海戰役)、撤退台灣、韓戰接俘到歐洲行腳和觀察新大陸,他見證了一九四九神州易手的血淚史,也發現了被國共兩黨所掩埋的時代秘密。他也親眼見證過周作人、溫宗堯、周佛海等七名漢奸驚心動魄的審判過程,用詳實的春秋筆法仔細描摹漢奸的黃昏;他經歷了國統區轟動壹時的揚子、孚中公司套匯案,感受到民國新聞自由曇花一現的動人光輝;他傷懷于民國政府在重建後坍塌的敗局,也以新聞工作者的理智與敏感分析出國民政府由盛轉衰,再由衰而被迫撤出大陸的原因主要是由於同時遭逢了三垮——被經濟拖垮,被共軍打垮,被學潮鬧垮:「三垮齊至,怎麽不垮。」
在書寫歷史的第一份草稿時,龔選舞始終抱有這樣專業的新聞素養。
時刻好奇,時刻清醒。老友徐佳士曾形容他「是在新聞要事面前真正把緊張和興奮形之於色、在個別路線(政治、財經、外交等)上的狂勇高手」。作家馮光遠則稱讚龔選舞經歷過驚心動魄新聞戰又保持驚人的記憶力,在那個沒有Google的年代,他已經成為了「大家的Google」。
對事實充滿敬畏,與權力保持距離。在權力的陰影之下,唯有優秀的記者以勇氣換取真相,才能把真實的權力運作,以及權力對國家和社會的影響揭示給公眾。龔老正是其中代表。林博文在專欄中稱讚他,說他儘管常常身處權利的頂峰,但卻對權利時刻保持冷靜的疏離:「龔老說他在政校時聽慣了江浙口音,後來聽蔣介石、陳誠等大官說話都沒問題。不久,陳誠要龔老當他的祕書,龔老婉謝。前外長沈昌煥亦極為賞識龔老的中文造詣,也要龔老當他的祕書,甚至帶龔老到部長辦公室,指著一張桌子說:『你就坐那個位子。』不過龔老以『吃報飯』為榮,不想換工作。」
時光荏苒,儘管當年的權力頂峰已經矮化成小島上的一個丘陵。但正是龔選舞提供給讀者的這個俯瞰全局的“新聞房間”,為我們留下了描述頂峰的珍貴歷史初稿,也讓我們跳出「成王敗寇」的歷史格局,得以一品那個政權的風華與失落。
在這個層面上說,龔選舞是盡職的觀察者,真正的新聞人。
看飽興旺、樂享人生:民國往事的晚年回望
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龔選舞開始在美洲《時報週刊》上撰寫回憶文章,持續數年,直至週刊停刊。不久,龔老又在老友歐陽醇所主持的台北《新聞鏡》上續寫回憶錄,他的文筆生動又堅實,這是屬於對他自身,也是對20世紀動蕩往事的回望。
細讀在他的回憶錄與友人的作序後,龔選舞的個人形象也愈發變得飽滿起來。例如徐佳士評價龔選舞是「一個寫作時用咬指甲的獨特姿態思考的作者;一個大部分時間不說話,但說起話來是很動聽的言之有物者;一個有點邊幅不修,但並非名士型,令人覺得安全可靠的男子;一個似乎缺乏交際技巧,而時刻都擁有大群朋友的幸運者;一個跟電影和小說中的新聞記者沒有半點相似的新聞記者。」
《時代周刊》總編輯郭崇倫回憶在「一九九零年初,每週五下午龔老來《中國時報》紐約新聞中心交稿,大家圍坐聽他講故事的時候,是回憶裡最快樂的時光。」
陸鏗稱讚龔老:「他(指龔)的表現十分出色,有重大任務時,時常就派給選舞去扛肩。」陸鏗視龔選舞為自己的:「人生摯友」,以至於後來還把自己的小姨子(楊惜玉)介紹給龔老,至此兩人成為连襟;
林博文還在專欄中打趣說到龔選舞「有酒膽、無酒量」的舊事:“50年代的一個大熱天,青年時代的龔選舞曾和一批記者(包括《中央日報》軍事記者劉毅夫)跟蔣經國一起牛飲,小蔣喝到打赤膊灌金門高粱。又有一次,龔老偕一批記者陪省主席周至柔喝周氏從大陸帶來的幾罈陳年黃酒,記者個個喝到「陣亡」在地板上,只有酒量奇佳的周公一個人微醺,欣賞地板上的奇景。”
如此看來,在龔老的一生中,除了新聞事業,其他時光也過得也灑脫自在,自得其樂。
如今龔老夫婦同庚,現都住紐約皇后區。他們有三個優秀的子女:一才(長子)、二才(次子)、珊才(女兒)。這三「才」,個個都傑出而孝順,住在紐約市郊,也常探訪父母,並接至鄉間度週末。
他們的晚年生活安詳又幸福,即使從《中央日報》退休後未拿到分文退休金,亦無損於龔老的達觀與福分。
年歲變遷,一場新雪又掩住了秋天。無奈的是,新聞現場總會消逝,舊時代也終究如煙,當下的我們在蒼茫的歷史長河中試圖摸透年輪的脈絡;但幸運的是,在氤氳的霧色下,我們還可以從龔老對動蕩年代歷史的整理與修訂中,在那個看得見風景的「新聞房間」裡,覓見一些散落在上個時代,渺小芒茫,但卻閃閃發亮的人性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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